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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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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连载(43)《农场•上卷》(作者刘灵)

白桦回头刚好看见了那只耗子的时候,他短暂忘记了害怕,但是,他忽然浑身发冷。在四合院,老鼠从来都多得不得了,已经看习惯,当然也就没什么怕头。再比如,白桦大半辈子都对蛇心存畏惧,但凡是蛇经过了的地方,短时间他甚至都不敢再过路,脚底板发酥,腿肚子里仿佛把血一下子抽干了似的。

就是阑尾炎手术后肚子里完全泄掉了气的那种感觉。那个时候,白桦觉得都能够勉强共处。更何况他从不怕耗子,甚至还敢吃它。但那只老鼠还是让人惊恐万状,他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其实就是白桦突然撞见蛇那种酥麻,被抽空了的感觉。刹那间他只是忘记了害怕。脑袋阵阵晕眩。

并不是说耗子怎么大得成了精,或者一个劲儿冲白桦挤眉弄眼,扮什么古灵精怪。恰好相反,个头儿比较小,还呆头呆脑模样,眼睛都不敢正瞧,仿佛对他完全蔑视。再有就是它仿佛像双手抱拳正站在同学邓超的肩头上一样,诡谲怪异,估计,它大概是从同学邓超后背攀岩那样嗖嗖嗖地蹬了上来的。

邓超穿件浅灰色夹克,跟小老鼠皮毛倒还多少有几分相似。他把尖脑袋低低地垂下在胸口,双手的手指交叉搁在膝盖那地方,老僧入定了一样,并没有扯扑鼾,但从嘴角淌下一线涎水直接掉大腿。老鼠前爪应该是没有威胁,也并不带挑衅那种抱拳,半响,反而分开抓牢邓超肩头,害怕失足滚下去那样。它只探出小半个身体,跟邓超仿佛两兄弟,或者就是他儿子。

事后,因父亲来接见,长时间把这件事忘记了。又过很久,白桦有一次突然看到谢正雄的时候,老鼠双眼的事电光火石一样从他脑海穿过。觉得他俩更神似。偏偏为什么把毫不相干邓超的肩头当成了舞台呢?故意恐吓白桦。他俩可扯不上球毛关系。那时,耗子好像取得了某种特权,获得准许,本来那就是它的领地,犯规的反而倒是四合院里这些同学。小耗子连眼睛都不带眨动,更不可能习惯性地东张西望。眼睛有点儿红,半睁半闭,肚子两边起伏得厉害。尖嘴实在有点呆板。太不靠谱,又觉得是不是中了毒,出现幻觉,或者是一只生了病的小家伙。它应该不会带来鼠疫!不加思索,于是白桦大起胆子,勾着腰,走猫步,朝前方轻轻移动了两到三米。他偷偷摸摸地伸出手。这样一来,才察觉它的确在发呆,居然对自己的处境吓呆了。并且不知道应该朝哪个方向逃走。白桦轻手轻脚把两根手指举到后颈窝,猛然出击,一招九阴白骨爪,居然当真把小东西抓住了,而且拼命朝墙壁上砸去。“啪”响了一声。用力太猛,他使出全身吃奶的力气。貌似某种洪荒之力。大家听到一声凄惨的、尖利的嘶叫,紧接着,它又从花哩胡哨的墙壁上弹了回来,呈现抛物线在好多人头顶划过,又像子弹射中的鸟那样栽落。“哇——我的天呐!”白桦耳畔当场响起了喧哗,吵吵嚷嚷,同学呱啦呱啦,推来挤去。

老鼠掉在稻草上还在傻不拉几打抖。旁边有个同学提起脚凶巴巴踩上去,脚底板又来回地使劲搓,就如同要把小东西踩进烂泥一样,直送进稻草深处,抵达硬地。那同学勾腰找到了,拣起来连正眼都不瞧,厌恶地抬起胳膊从窗口直接甩了出去。他确信它当真有病。三个伙房会不会拿毒药来闹耗子?

“居然,逃得这样远法。”一个同学说。

“即使不抓到它,”白桦愧疚地、大声对自己说,“也肯定活不到晚上。”

话音才落一样。

“白桦,白桦,”一个同学叫喊,“接见。赶快,喊你接见!”

“别开玩笑了。”他笑着说。

那时白桦实在有点儿嗝应,心头特别咆烦,乃至于一阵一阵感到恶心。他正想眯着小眼睛打瞌睡,也不知到底睡着了没有。死耗子会不会来睡梦里找他。迷迷糊糊,又像是做梦,分明听得见大家说话,吵吵嚷嚷。正在中队值班的叶干走了进来,直接走到学员白桦跟前喊他的名字声:“白桦,白桦,家属接见!”

当场白桦触电了一样,他脑袋“嗡”地叫了一声。忽然,他觉得周围好静,浑身好冷。不知道,瞬间是他短暂失聪,还是当真有那么安静。白桦身体发软,就跟他在前一段时间生病的时候情况差不离。他居然差点儿站不起来了。“在哪里?在哪里。哦,是不是喊我的名字?叶干。叶干。”他最终翻轱辘站了起来,像突然出现低血糖症那样。浑身出汗。出了虚汗。两条腿忍不住一个劲儿哆嗦,打抖,后来连嘴唇、手指尖也跟着一起拼命地打寒战。白桦好像还是怀疑,他勉强用右手食指弯曲过来,举起来揉自己眼睛角。

“我已经帮你把字签了。”叶干对他说。

叶干还是从前那副模样,并不可能跟人开玩笑,他从来都比较小心翼翼,显得特别平静。他确实在对白桦谨慎讲话。

学员白桦嘴上咕噜了一句什么。

“古大队副正在二门岗,”他再次清楚地说,“白桦,你赶紧先出去找大队副!”

现在,突然间所有人都不再说话,牢房哑雀无声。大家回过头来,死盯住白桦看。

好像学员白桦脸上有一条虫子似的。这个消息来得实在太突然,还古怪,惊动了大队;突如其来,白桦连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他一下子显得手脚无措。他一颗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乱跳。大家都在朝着他看。那情形,仿佛白桦脸颊爬着一只毒蜘蛛。他像一盏阿拉伯小神灯似的,居然原地转了个圈。白桦也扭过头去目光横扫全部同学,又仿佛任何东西都没看见。光线有点晃眼睛,对面个个面孔都陌生而且扭曲古怪。“字我签好了。白桦别慌乱!你抓紧点时间,换一身干净衣服。”小叶干边朝外走边对他说,“古大队副还在二门岗等着你。”说完这句话叶干就着急忙火走掉了。

(想不出,究竟是谁会来看我?

当然是爸爸!)

仔细想,也只能是父亲。

白桦急急忙忙找件衣服。一阵手忙脚乱。他找出一件,丢开,又找出来一件,仿佛,哪件看起来都不合适。“算了,算了。”“你随便套上一件得了。”“裤子,裤子最好不要有破洞的。”“前一段时间抱石头的时候,大部分裤子都磨破了。”他这是在跟谁搭话呢?白桦身体抖得稍轻了些,他坐在折叠起来的被盖上穿裤子,穿错了裤腿。重新再穿。他思忖,应该先告诉J一声。这时候,旁边有个同学好心提醒了呆头鹅白桦一句:

“白桦,白桦,白桦,你可真能磨叽。”

“什么?”他仍然恍如做梦,那当口,白桦像是有点儿害怕去见到父亲。

白桦心里头那个疙瘩虽然说经过了这么长段日子——连想法也出现了许多难以置信的变化,其实他脑袋瓜里杂乱无章——好像难得解得开。

他对自个儿十分气恼。

“噢,啊,白桦,每次接见时间卡死就只有两个钟头。”

“我知道。”

“你他妈还打算绣朵花再去。”

“在找东西。”

“你动作倒是快一点啊!”

“不就是接个见,哪个还没结过……又不是去结婚。”第二个同学酸不拉叽地说,“你穿件什么衣服不一样嘛。”第三个人说,“你继续磨蹭,再磨叽,再多磨一会儿时间就过了。”“那么,那么你也别想接见什么了。”第四个同学大声对他说。“算了,算了。”白桦咕噜,“还是等J安心洗他的衣服吧。”

好像过去在梦里的情形就是这样。

“什么呀。”

“等接见回来,再给他一个惊喜。”

“见了鬼!”

“你没有鞋子穿,连一双像点样子的鞋都没有。”

“他穿的一双解放鞋,前后都有窟窿。”

周围所有的同学七嘴八舌的。叽叽喳喳的。就像白桦会很乖地听从大家摆布。

正在这时,突然罗小松一只手提着一双白色回力鞋打赤脚朝着他走了过来。“你就穿我的这双鞋吧!白桦,我前天才新买的。不客气,白桦。”罗小松十分诚恳地对他说道。白桦抬起头盯住对方水灵灵的大眼睛和两道浓黑眉毛。“啊,啊,我的脚可能比你大。”罗小松笑道,“你可以多套一双袜子。”

“我没有干净袜子了。”

白桦傻里傻气说。

“怎么?我也没有干净的。”罗小松还继续站在他面前说道。

又瞧白桦一眼,他略带几分诧异。“你们哪个有双干净袜子?”四周,并没人再吱声。

其实不必要多想了,傻不拉几耽误事。白桦快速伸出手把回力鞋接了过来,又坐折起的被盖上穿鞋。一双新鞋,简直,白得直晃他眼睛。“谢谢你啊!”他说。“穿袜子也确实太热了。”

罗小松对他说:“你抓紧点儿时间吧。”

答非所问,显得像只倒霉耗子一样,白桦呆头呆脑,笨手笨脚。他突然说:“那就不穿袜子了。”笑死个人。所有同学都咯咯咯地笑。“本来你就没有找到。”在四合院平时喜欢周吴郑王穿袜子的没两个,穿了也是等于浪费。反而倒是同案李详还算镇定。他大声地对白桦说:“动作麻利点呀。鞋大点就大点,你塞点纸!”

“你把鞋带拉紧点。”

“也可以。”白桦害羞地回答。

临走的时候,李详对他说:“桦哥,你记住回来的时候带一条烟和一个打火机。”

白桦一路上不停地小跑着,飞快,他爬上围墙脚的临时木楼梯,拖着漂亮的白色回力鞋,走路啪嗒啪嗒的。李详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快速地跑着出来追白桦,冲上大操场,看起来他是想送送同案。好像白桦这次出去就不再回来了一样。他俩穿过大操场直冲上主席台。

他俩朝二门岗一阵风似的猛跑。

就在石梯坎下冲出了门洞,李详乍然醒悟。“我这是跟着你瞎跑干什么?”他对白桦说,“当然,你出得去我又出不去。”李详紧急刹车站住了。白桦回头眼巴巴望着李详带上几分失落。“白桦白桦你们这是在跑什么。”挤在门边的一个同学问,“穿得干干净净怎么回事,你满期啦?”“报告!一中队白桦报告。”白桦站在二门岗内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喊。

“一中队学员白桦,你出来!”外头有人叫道。

小铁门打开了。恰好是老齐伯值班,学员们心目中觉得最好、最厚道那个老干部。

不知道怎么回事,跨出二门岗的时候,白桦的情绪还没有稳定。他非但不会平静,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势。抓住门框,回头他再勾头瞅了李详一眼,现在,他站得那样矮,人也一下子就变小了。白桦脚下却没有敢放缓,他好像害怕慢半拍别人就会立马改变主意似的,这样,他就出不去了。

李详仍然站在原地,他宽大的双肩纹丝不动,表情带着几分僵硬,眼珠子鱼一样是冲白桦瞪着的,眼睫毛却跳动了两次,仿佛,晶体的好几个面会同时反射太阳的光芒。而太阳肯定是照射不到门洞那地方的,偶尔就算漏点点在地上,时间也是格外短暂。反正白桦的记忆当中接见那天阳光并未射到李详身体上。他朝白桦招了招手,倒颇有一种“少年将军”的气派。白桦身后的小铁门立马关上了。将近两年时间过去以后,特别是当李详最终成为英雄,在他死了后,当初那灰蒙蒙的一幕,还像烙铁烙过一样,始终被定格在了白桦大脑。随着岁月流失,随白桦年龄逐渐增长,即使是在鹿蹄草精神病院他已到了暮年,李详当初那种眼神,并冲白桦挥手的那个瞬间,就像那种刻骨铭心用手指甲在他心尖尖划过的一道血痕,毕生保留下来。就像是小树干上的刀痕,更加老辣,愈久弥深。越到苍老时越是能够揭示那一段痛苦。当白桦不紧不慢走在花坛前面过道上时——出工排队点名那地方——心里边还直冒酸水,又并不是胃上出了问题。他阵阵隐隐作痛。和临床学上的胃痛没有任何关系。好像是,一转眼之间白桦就把同案、兄弟弃之不顾了一样。会的?肯定是!李详当时会不会也同样产生这种感觉呢?在那样的情况下,也完全有可能。白桦脚踩着地上自己的灰黑色影子走路。即使他走出了大门岗心情仍然不见半分好转,怨气也并不能减轻分毫。白桦觉得古大队副多半都感到他有点奇怪了。

白桦不禁想起了自己上回(在家时)跟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也许不是最后,不能这样子说,最后,最后,好像从此再也见不到了似的。亲人哪怕是死去不少人相信都还会重新再见面的。“说这种话不吉利!”多年来白桦一直记得还很牢。当夜幕降临了家乡那座古老城市,白桦独自承受一次一次被朋友出卖后的那种煎熬,当他形单影只回到家的时候,爸爸差点儿疯了,显得又不安份,他正坐在卧室床边骂人。这次,他并不是骂的长子白桦。现在他继续骂他的大儿子不起任何作用了。白桦并没有疯狂地、违背爸爸的意志,莫名其妙非要去读文科不可。从白桦对父亲的窥视,知道老人完全放了心。他儿子白桦大约也从头至尾并没对无用的文学如痴如醉到使得父子俩发傻气的地步。用他现成的话说就是给他、给母亲,并且给白桦本人,也许还给这个家找来许多麻烦。